反诈警察揭露缅北电诈真相
果敢、木姐、大其力……这些原本并不为人所知的地名,如今已经让国人谈之色变,它们所在的缅北,原本最为有名的“金三角”,是以毒品贸易为人所知,如今则统统让位于一个又一个的“电诈魔窟”。无论是在新闻报道,还是电影《孤注一掷》中,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故事,在国境外的“三不管”地带,犯罪分子会为每一次电诈大单的成功燃放烟花,而那些完不成“业绩”的,则会遭受毒打、酷刑,甚至失去生命。
果敢、木姐、大其力……这些原本并不为人所知的地名,如今已经让国人谈之色变,它们所在的缅北,原本最为有名的“金三角”,是以毒品贸易为人所知,如今则统统让位于一个又一个的“电诈魔窟”。无论是在新闻报道,还是电影《孤注一掷》中,我们都能看到这样的故事,在国境外的“三不管”地带,犯罪分子会为每一次电诈大单的成功燃放烟花,而那些完不成“业绩”的,则会遭受毒打、酷刑,甚至失去生命。
而新闻中间或出现的,犯罪分子通过绑架、设局、人口贩运等等手段,将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圈禁在诈骗基地,更是加深了人们的疑惧,甚至往年热门的东南亚旅游,如今都受到了影响。但真实情况是,在缅北数以十万计的电诈人员中,这样的例子只占极小一部分。
公安干警老张从2021年开始从事反电诈和劝返营救工作。出于保密要求,我们对老张身份做了模糊处理。他说,在自己接触到的案例里,“95%的人都是自愿过去的。”缅北,这个滋生野蛮与暴力的电诈聚集地,在一些人眼中却是淘金的目的地。他的判断也符合官方数据,根据国务院联席办发布的数据,截至2022年3月,累计审查缅甸回流人员43786人,偷渡人员10589人,70%的偷渡目的是从事电信诈骗。带着月入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幻想,他们偷渡越过边境,来到缅北电诈园区。
那么,到底是谁构成了缅北电诈人员的主体?许昌市公安局杜广雷曾在一篇公开发表的论文中,对2020年在中缅边境侦办的犯罪活动做了抽样调查,研究显示,偷渡者以农村人员为主,绝大多数是男性,56%的人在20-30岁。他们普遍学历较低,初中文化占69%。缅北诈骗公司不设学历门槛,又开出高薪,迎合了他们想要快速致富的心理。
而家庭的失位,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。老张说,他接触的前往缅甸淘金的年轻人,许多都来自单亲家庭,与父母关系冷漠又疏离。
在老张看来,即便了解去缅北从事电诈的风险,许多这样的年轻人还是禁不住金钱的诱惑。他想尽办法劝他们回国,回到正常的生活。对于那些后悔前去的人,他托人送绳子、钢丝剪帮助他们逃跑。有一次,甚至专门请了两个人对着楼顶开枪,吸引安保注意,让里面的人能趁着机会逃出来。却还是有年轻人在被劝返回国后再次回到缅甸,不断走进循环。
反电诈和劝返解救的工作,还将在国境线上不断继续,对于老张来说,虽然疲惫,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向他寻求帮助,他都要帮助他回家。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“95%的人都是自愿过去的”
我从事反电诈和境外劝返解救工作已经两年多了,仅仅是在我们市,偷渡去缅甸的人员就有1600多人。在我接触到的案例里,95%的人都是自愿过去的。从偷渡的地方到中缅边境,要走七八个小时。边境布下了铁丝网和无人机监控,还有民兵巡逻,这些人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的风险。但他们还是去了,抱着去缅北淘金的幻想。
我们有句俗话,叫“好言难劝该死的鬼”,做这份工作确实有很多无奈。我曾经在云南边境拦下一个人,苦口婆心地跟他解释,“去了之后你就是别人盘中的菜,他们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”。他不听,我给他买了回家的机票,他回去后又想办法偷渡出去了。
自愿待在缅北的人主要是80后和90后,几乎都是男性。其中一些人在国内欠了钱,或是有案底。他们学历不高,大部分人只读完初中,毕业后就成了“街溜子”:骑着高转速的摩托车在街上转,天天打架斗殴,也不找工作。近年来我们这里拆迁,一些家庭拿了补偿款,就被这些人拿去赌,钱败光了,混不下去。他们没什么技能,又看不上三五千一个月的工作,就想铤而走险,去缅北诈骗挣快钱。
他们大多来自父母离异的单亲家庭,跟着爷爷奶奶长大。家庭教育缺失,是这些孩子走上歧途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有时我们找到父母了解情况,听说孩子在缅甸,他们很惊讶,以为孩子还在广东打工。一些父母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,平日里都不和孩子联系,更谈不上什么引导和约束了。
现在网上有很多关于缅北打人的视频,但他们看不进去,一心只想搞钱。诈骗犯隐藏在网络平台上发布招工信息,月薪两三万,有些人不明情况就跑到云南去,去到边境,上了车,到缅甸就回不来了。
有的手段更为隐蔽:通过在缅甸,柬埔寨或泰国的网红,展现穿金戴银的生活,吸引人过去。还有亲戚骗亲戚,朋友骗朋友,“在这边一个月几万块钱,吃香的喝辣的”。这些人怀着侥幸心理,想着对方能力不强,还能在缅甸赚大钱,自己也可以试试。他们不知道,其实对方过得不好,所谓的“穿金戴银”只是营造出来的人设,目的是把人骗来,这样才不会挨打。
你今天挨打了吗?
为了做劝返工作,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。通过公安部研判出的偷渡人员名单,我们先联系上家属,再以警察身份直接和这些人联系。我通常会说一些难听的话,问他们“你今天挨打了吗?”
有人给我发来肋骨被打伤的图片。我知道完不成业绩每天都要挨打,罚深蹲,做蛙跳都是常态,还有些手段毫无人性:电击,拿鞭子抽,拿烧红的香往身上烫,拔牙齿,拔指甲……什么都有。我故意这样问,是想刺激他们,促使他们做出回国的决定。
目睹了电诈公司的残忍,有些人马上就后悔了,但还有更多人在金钱的诱惑前动摇。电诈公司老板基本上一年能收入一个亿,中层的“业务骨干”,年收入也有几百万。我们之前查封过偷渡的两姐弟带回国的资产,有三百多万现金,加上金表,房产,总共有一两千万。
我手机上有几千个偷渡人员及家属的微信,要了解每个偷渡人员的外号,所在公司的城市,公司外的标志性建筑物等等。他们工作时被主管看到发消息会挨打,所以我还要给每个人备注工作时间,有时凌晨三四点还在跟他们聊天。
劝返就是“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”。对于被公安机关列入网逃的人员,我劝他们现在回国算投案自首,有立功情节,可以减轻处罚。这是“晓之以理”,“动之以情”就是告诉他们家庭的情况。
能最后促使这些人下定决心回来的,一定是他们最亲的人。有些人赚钱的目的很简单,就是想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些。家里总有一两个人是他在意的,可能是父母,可能是妻子孩子。我就去找社区干部,一个个了解他们家庭的情况,让最亲近的人来劝说。
有次我们甚至和家属演了一出戏。父母去医院开了假的病危通知书,我们还录了老人家躺在病床上打吊瓶的视频。把病危通知书和视频发给孩子后,他马上就下定决心回国了。
针对特别顽固不化的偷渡人员,我们把他们父母带到云南的中缅边境,让父母在那里给孩子打视频。接通视频后,父母通常都一直在哭,劝孩子赶快回来。有的孩子一脸茫然,以为父母真的要来缅甸找他了。看见父母哭,承诺会尽快想办法回国。这个方式很有效,父母在边境线上住了不到一周,孩子就决定回来了。
回家之路
想回国只有两种方式,要么逃跑,要么给电诈公司老板赔付放人。他们从招人的“代理”手上买人,到了边境再由“蛇头”偷渡出来,每个人的成本少说也有几万块钱。电诈公司要求的赔付款越来越高,以前十几万元,现在都要二三十万。在我们这个四线城市,这笔钱足够一套房子的首付了,对一些本就贫困的家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。
当他们决定回国后,我会先问能逃跑吗。做这件事一定要有把握,万一被发现了,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。为了确保营救万无一失,我要了解电诈公司的势力如何,公司老板有什么人脉,家庭是什么背景。我在云南待了两年,边境口岸都去过。很多寨子和缅甸有通婚,或者家里有人在缅甸做生意,我就去这些寨子里走访。偷渡人员一过去就被关进电诈园区,他们不可能比我更了解缅北的情况。
营救时,我们会和缅北当地的中国人合作。我在缅北有朋友,做同城快递生意的。他把绳子、钢丝剪藏进枕头或被单里,去园区送给计划逃跑的人。用绳子从楼上吊着下来,再剪断铁丝网,我们会派车提前在园区外面接应。上次解救一个人,我们还专门请了两个人对着楼顶开枪,吸引安保注意,让他趁着机会逃出来。
一些园区为了防止逃跑,在铁丝网外还加筑了电网,这种情况就没法从园区里逃出来了。只能等待时机,有时候公司开了大单,老板会带着他们出去团建,唱歌,吃海鲜。只要提前三小时把地点发给我,我都能派车去接。到了指定地点把车牌号拍照发过去,他们跑出来上了车,事情就成功一半了。
回国的路线也要仔细选择,假如从果敢老街出发,我不会让他们走距离最近的南伞口岸和清水河口岸,防止诈骗公司中途来抓人。我会选择距离较远的佤邦或小勐拉,到了边境口岸后,我们给他办理手续,就可以回国了。
这两年的劝返工作还是有很大成效的,我们市之前的偷渡人员名单上有1600多人,现在已经回来了1400多人。我还会协助别的省份做劝返,全国经我手劝返回来的大概有七八千人。大多数人回来都能找到工作,开滴滴的,开店的,还有去KTV里打碟的。不管怎么说,他们的生活总算是回归正常了。
2021年12月17日,某地公安局将组织偷渡、为境外电信诈骗招兵买马的18名犯罪嫌疑人押解归案 ©视觉中国
愿意回来的都是做不出业绩在那边挨了打,少数人在缅北骗到了钱,赖着不愿回来。家属觉得反正能赚到钱,也不劝他们。有人把国内手机交给家人,让国内的家人在微信上给我发位置共享。微信显示位置还在我们市,但实际上人已经在缅北了。
公安部研判出一个诈骗犯,我在网上给他发消息,发他的相片,“我们已经掌握你的信息,尽快投案自首”。他从来没回复过我,我去找他的父母,他们态度也很暧昧,在我面前装糊涂,“谁要他赚这个钱了?”但我知道他转了一百万给父母,父亲拿去买了辆奔驰。他不愿意回来,我们也无能为力,只能等着,十年,二十年,他早晚有一天要回来的。
干了两年多反电诈和劝返,我感到很疲惫。还有的人不听劝,好不容易劝返解救出来,在国内待了一阵子又跑回缅北了。
我们这里有一个小伙子,之前在缅甸木姐,疫情期间做不出业绩,天天挨打。他扛不住,还是家里花了十六万赎回来的。疫情后国内经济下行,就业压力大,他在国内混不下去,看不上一个月三五千的工作,今年五月又跑出去了。
这几天,他在微信上联系我,说现在人在果敢老街,这里的电诈公司比木姐的公司下手更狠,直接照着头打,还打出了内伤。我问他,想回家吗?他回复,“肯定很想”。我说,那就回来吧,我尽量帮助你回家。